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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習慣 他不該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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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線是清楚地旁觀了他這一整年的, 她理解他的苦痛和艱難,理解他刀鋒所向,但她依舊不明白, 只是一年, 只是這擔驚受怕、提心吊膽的一年,居然令曾經那般無邪的孩子變成了如今這幅模樣。

她覺得他不該如此, 如果他是少君、他是太子言燁, 他不該如此。

可現實從來就不是按照紅線的意願往後走的,小瞎子亦不是。

今天是離開惡人谷的第十夜,小瞎子仍未適應外面的安寧,他身著窄袖黑衣側躺在床上,腿彎處微曲,雙手抱臂。

這是一個極度自衛的睡姿,紅線看了他一年,他一年都如此姿勢, 谷底危機四伏, 他周圍時時潛伏著危險,他從未有過一刻松懈的時候。

而今他回到地面上,雖睡在床上,但可能由於被子蓋在身上會影響行動, 他自始自終都未動被褥一分。那一床的被褥整齊地疊在床內側,未發揮出它半點作用。

可現下凡間入秋, 天氣轉涼,僅靠一身衣裳, 怕耐不住寒涼。

紅線嘆息一聲,拾步上前,手撐著床沿, 躬下身子越過小瞎子,去抽床裏側的被子。然而動作間帶動風,她眼前黑影一晃,少年的手便準確抓握住她手腕。

他手中勁力極大,仿佛能捏碎她腕骨。

室內靜悄悄的,而紅線並未詫異,她只是依舊僵持著此時的動作不動,靜靜等待。

終於,少年手中的力度漸漸松散,他收回手,重新抱臂安睡,全程莫說移動,他雙眼都不曾張開過半分。

紅線見怪不怪,平靜地拉過被子,為他蓋上。

少年的呼吸再次恢覆平緩。

這是第幾次了?紅線記不清了。好似自從他愈發敏感、時常繃緊神經禁戒起周遭時,她的舉動在他眼下便也就再藏不住了。

最開始的時候,是他在谷底被人逼入絕境,第一次將刀尖刺入他人身體的時候,她被滿眼的血紅驚嚇住了,一時沒站穩,踩響了腳邊的石子。片刻間她眼前一晃,少年一身是血地出現在她身前。

好在她術法捏得夠快,並未被他抓住。但是而後一年,朝夕相處中,她總有松懈的時候,最終還是被他發現。

他當時沒有說什麽,面上也並未驚詫,只捏著手裏虛無的一只手腕片刻,便松開,甚至都沒有問她是誰。

她也沒有說什麽,擡頭望時,天邊雷雲並未聚集,她擔驚受怕的源頭不在,她便沒有後顧之憂,安心當他身旁的一個隱形人便可。

他們在如此境況下愈發熟悉,熟悉到他再不用睜眼,便知曉是她,松手放開她。

翌日,林和澤為檢驗成果,安排比武演練,從教中不同資歷的弟子中皆挑了幾個,同小瞎子比試。毫無意外,他們都不是小瞎子的對手,連近身都做不到就被小瞎子一一打趴下。

可誰都沒想到,林和澤的目的其實不止於此,他在小瞎子的刀尖即將挑飛最後一名弟子時,忽而傳聲於他道:“殺了他!”

隨即,小瞎子身體裏沈睡了一整年的蠱蟲蘇醒,隨血液迅速流入經脈,啃噬他五臟。小瞎子的身體因此一滯,刀鋒未改,猝不及防刺入身前那名弟子的身體。

“噗呲”一聲,刀身入體,血濺當場,驚詫了演武臺下一眾弟子。

林和澤大喜,小瞎子身體裏的蠱蟲因此停止撕咬,隨血液回退。

“好!好!好!以一敵多面不改色,不愧是我銀月教的弟子!”

弟子?

藥人罷了。

隨著林和澤的朗聲大笑,演武臺下同樣響起高呼、誇讚。

小瞎子握穩刀柄,平靜收刀,回鞘。

林和澤當真滿意如今的小瞎子,夜裏設宴開席,同眾位長老觥籌交錯,一邊慶賀銀月教獲小瞎子此寶,一邊商議今後打算。

小瞎子只在席上待了片刻,便起身離席。林和澤瞥他一眼,眼下他心情大好,見小瞎子只是預備回去,便不幹涉他,再次移回視線,繼續同人推杯換盞。

夜色沈下,月色如水,小瞎子轉過一條道,一襲黑衣融入暗夜,愈往前,他周邊的燈火便愈零星,身後宴席上的恭賀之聲也就愈發遠。

紅線走在他後面,同樣沈默,心裏不是滋味,唇瓣張合半晌,可到最終,她還是什麽都沒說。

幾日後,林和澤著手給他安排任務,剛開始還都是一些簡單的任務,不需動刀槍,來回一些城池便可。然而到後面,林和澤當真準備將他當一個殺人工具使用了,無盡為他派放愈發艱險的任務。

而隨著平靜的日子一天天往後,小瞎子身上剛出谷的血煞氣漸漸沈澱,他變得愈發冷漠,抽刀收刀也愈發無情。

紅線一路看著,亦愈發無言。

這日,小瞎子結束此行任務返回,天色已晚,便夜宿客棧。就寢前,他提起手邊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碗茶,細細飲著。

紅線手指沾水,想在桌面上書寫什麽同他說話,可話到嘴邊,她意識到自己現下奇怪的身份,便又不知該同他說些什麽了。而正當她猶豫時,她指尖的水珠滴落,“啪”一聲砸到桌面上,發出一道微小卻清晰的聲響。

小瞎子聞聲側臉過去,下一刻,他聽到有指尖劃過木質桌面的聲音,一筆一畫,規律清晰。

直到紅線寫完,他才道:“我看不見。”

紅線一楞,隨即反應過來,捏著袖管草草將桌面上的字跡擦了擦,而擦完之後,她又一頓,屋內陷入寂靜。

隨後,見對方停滯太久再無動作,小瞎子不再管她,放下茶碗,起身走向床榻,準備安寢。

“言燁。”紅線終於開口,女子清靈的嗓音在屋內流淌開。

小瞎子坐在床上,面朝屋內,雙眼虛虛望向前方,未有凝聚。

紅線長久不說話,此時一開口倒叫她有點不適應,好半晌才調整好再次開口。她道:“谷底時,他們要殺你,你殺他們,合理。而今死於你刀下之人,卻並無取你性命之意……”

紅線停頓片刻,覆道:“你殺他們,不合理。”

紅線的邏輯想法一向簡單,對方待她好,她便待對方好,對方待她不好,她仙力低微,做不到待對方不好,便退避三舍,不讓對方有機會能再對她不好。所以小瞎子至此的所作所為雖皆是林和澤之意,但她還是不明白,他一路下來是如何做到出刀那般幹脆,將那些陌生之人當蘿蔔一樣一一砍去。

妗月一事後,即使他對林和澤沒有仇恨之心,那也該退避三舍離開銀月教才是,可能他體內的蠱蟲讓他無法離開,但也不至於將他弄成如今這樣面冷心冷、麻木得連人都不像了的模樣。

是。

而今的小瞎子在她眼中,活得像是一具行屍走肉,無半點悲憤痛苦之心。

紅線有點不能接受,甚至她時不時會想,他這一世的命格太苦難了,可能會渡不過升神劫。她可是清楚地記得,當年月老劫後回來,他那一副悵然若失的形容……

倏爾聽到一道陌生的女音,小瞎子並未立刻適應,直到她此刻出聲,他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人原是個女子。

可而今的事態,他心如止水,並未對突然出聲的紅線生出半分驚訝之心,他只針對她方才所言回道:“我是一把刀,他林和澤的刀。”

紅線一楞,隨即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,心下忽生出一股淒哀——原來現下,就連他自己,都不把自己當作人了是嗎?

紅線唇瓣囁喏了好半晌,才艱難道:“你是人……”

可小瞎子面上無半分波動,躺下後合眼睡下,他們之間此番首次交流便就如此告一段落。

半日後,小瞎子抵達銀月教覆命,林和澤將下一個任務的任命符丟給他,然後擺手讓他退下。

跨出門時,恰好林長樂從外而來,她一身鮮衣長裙,腰間一柄長鞭,走路帶風,從他身側而過時,卻連一眼都未瞥來。

“父親。”林長樂跨入屋子裏時喊道。

小瞎子聽見這聲音頓了頓,只不過隨後不久,他恢覆如常,再次擡步往外走,無半點停頓。

小瞎子如何,林長樂如何,紅線都沒空關心了,她眼下只在意一件事。

小瞎子這回接到的任務,並非是要殺誰了,而是要屠城——剿滅白道一方盤踞於聊北城的一個門派,為銀月教擴充版圖進一步開辟地盤。

紅線憂心忡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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